東西問丨楊保軍：新型媒體實踐如何反哺中國新聞學研究理論建構？

　　中新社北京7月28日電 題：新型媒體實踐如何反哺中國新聞學研究理論建構？

　　——專訪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教授楊保軍

　　中新社記者 徐雪瑩 崔白露

　　從印刷時代到智能時代，每一次技術的革命性進化和升級，都會引起新聞生產方式、管理方式、消費方式的變革。當人工智能帶來智媒化發(fā)展趨向，中國新聞學迎來解構權威與重構權威、解構專業(yè)與重建專業(yè)的時代。

　　“面向未來、面向世界的中國新聞學，必然是以新型媒體實踐為主要對象的新聞學�！敝袊�人民大學新聞學院教授楊保軍近日接受中新社“東西問”專訪時指出，當前，新聞學自主知識體系建設第一階段的任務已基本完成，未來要在建構內容上落到實處。把中國的新聞經驗真正總結概括出來，中國的新聞理論才能真正誕生。

　　現(xiàn)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：

　　中新社記者：20多年里，您完成了400多萬字的當代中國新聞理論研究著作。能否簡單介紹其中的“新聞十論”與《中國新聞學基礎理論研究》的內容與相互關系？

　　楊保軍：一定意義上，《中國新聞學基礎理論研究》是“新聞十論”的“總論”。該著作首先在“十論”基礎上，對新聞這一核心研究對象闡釋了總的看法，其次對“十論”每一論作了簡明扼要的專題介紹。“新聞十論”則圍繞各研究對象作了相對系統(tǒng)、深入、全面的闡釋，也為新聞事實、新聞價值、新聞真實等研究提供了方法論的框架。

　　“新聞十論”，并非一開始就做了頂層設計。第一論《新聞事實論》是博士論文，出版后有了“新聞三論”的寫作計劃。我希望在事實基礎上對新聞價值進行探索，就寫了《新聞價值論》，隨后再寫了《新聞精神論》。

　　其間，我咨詢了我的博士生導師童兵先生(當時他擔任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新聞傳播學學科評議組組長)，問他能不能組織全國40歲到50歲間年輕力壯的學者，完成系列著作，為中國新聞基礎理論研究奠定基礎，但最后隊伍沒能組織起來。我記得童老師說，“你若情愿，就一個人慢慢做吧�！�

　　契機出現(xiàn)在2003年。《新聞事實論》論文獲全國百篇優(yōu)秀博士學位論文，國家教育部給了一筆科研資助基金，讓我安下心來籌劃“新聞十論”。從那時開始有了《新聞本體論》《新聞真實論》《新聞道德論》《新聞活動論》等。若從1999年《新聞事實論》的寫作算起，到2019年《新聞規(guī)律論》出版，整整20年。

　　中新社記者：《中國新聞學基礎理論研究》總序中提到，中國新聞學自主知識體系的建設應該是一個對話的過程。面對中國與西方新聞學在概念、理論邏輯等方面的差異甚至分歧，雙方應如何實現(xiàn)對話、交流以至合作？

　　楊保軍：不光是新聞傳播學界，現(xiàn)在國內整個哲學社會科學界存在一種焦慮，即普遍性與特殊性關系的焦慮。怎么理解東西方學術之間的關系？東方是特殊，西方也是特殊。特殊性是普遍存在的，但任何一種特殊本身不具有普遍性，否則就會滑向自我中心主義。所謂西方中心主義，就是西方人把自己的特殊轉換成了普遍。把自己的特殊普遍化，就抹去了他人的特殊性，會對別人造成危害。

　　中西方學術的差別，為對話交流碰撞提供了根據(jù)和基礎。就新聞傳播學而言，如何展開對話？第一，中國的新聞傳播學研究者，應以開闊胸懷向世界學習，全面、深入、系統(tǒng)了解其觀念、思想和理論。第二，要將自身學術研究成果在國際交流平臺上進行國際化表達，讓世界了解中國的研究以及觀念、思想和理論成果。第三，要與西方學者平等交流對話，不要害怕論辯、爭鋒，從而達到費孝通先生所講的“美人之美，各美其美，美美與共，天下大同”。

　　中新社記者：當前，人工智能技術被廣泛運用到新聞領域乃至整個傳媒行業(yè)，帶來智媒化發(fā)展趨向。在您看來，這類新興技術為新聞業(yè)帶來哪些機遇與挑戰(zhàn)？

　　楊保軍：這表面上是新問題，實質上是老問題，其實是新聞傳播學界長期討論的技術與新聞的關系。人類新聞活動史上，從印刷技術、廣播電視技術、網(wǎng)絡技術到智能技術，每一次技術的革命性進化和升級，都會引起新聞生產方式、管理方式、消費方式等變革。

　　從Web2.0社交媒體時代開始，新聞業(yè)結構就發(fā)生了革命性變化。互聯(lián)網(wǎng)的發(fā)展，沖破了報紙、廣播、電視“三足鼎立”的結構，人類進入“后新聞業(yè)時代”。

　　特別是近一兩年，ChatGPT、Sora等人工智能應用成果的出現(xiàn)，給新聞生產方式、人類行為活動方式帶來改變，也相應影響到新聞傳媒業(yè)。新技術沖破了新聞業(yè)在新聞生產傳播中的壟斷地位，消解了新聞產品的權威影響，同時也使新聞業(yè)能更廣泛、高效地利用各種新聞資源，更好與用戶互動。這是一個解構權威與重構權威的時代，是解構專業(yè)與重建專業(yè)的時代。我相信，新聞業(yè)、專業(yè)新聞的特殊公共價值是其他新聞生產傳播方式所難以替代的。

資料圖。圖片來源：視覺中國

　　生產力決定生產方式。人工智能技術屬于新質生產力，不僅影響物質領域的生產，也影響文化領域、信息領域的生產。因此，新聞作為一種特殊的信息生產方式，也會受其影響。未來確實有不可預測的一面。但在技術進步面前不必驚慌、焦慮，也不要過于烏托邦化，人類就是這樣一步步走過來的。

　　中新社記者：新技術下的新型媒體實踐，如何反哺中國新聞學研究的理論建構？

　　楊保軍：實踐是理論之源。新的實踐是新的觀念、見解、理論的重要來源和動力。針對新技術作用下的新型媒體實踐，能否產生新的觀念、見解、理論，成為一項重要任務。

　　傳統(tǒng)新聞學的主要對象是傳統(tǒng)職業(yè)新聞活動。進入后新聞業(yè)時代，新聞學的研究本體發(fā)生了結構性變化，傳統(tǒng)知識體系對新對象的解釋力可能下降、減弱。因此新聞學研究需要轉型。

　　新型媒體實踐最典型的表現(xiàn)是媒體融合實踐，它為融合新聞學的創(chuàng)造建構提供了實踐基礎，為建構數(shù)字環(huán)境、智能環(huán)境下的新聞學自主知識體系提供了客觀根據(jù)。面向未來、面向世界的中國新聞學，必然是以新型媒體實踐為主要對象的新聞學。新型媒體實踐是所有社會主體的實踐，以它為對象的新聞學必然是更加全面的新聞學，而不只是以專業(yè)新聞媒體實踐為核心對象的新聞學。

　　中新社記者：近年來中國新聞學自主知識體系建設取得了哪些主要成果？還存在哪些主要挑戰(zhàn)？

　　楊保軍：中國新聞學盡管是西方舶來品，但從誕生之日起就開啟了自主知識體系建構之路。

　　新時代以來，加快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的學科體系、學術體系、話語體系，成為國家戰(zhàn)略目標。就新聞學自主知識體系建設而言，第一階段的任務基本完成，即從原則上回答“為什么要建構自主知識體系”“建構什么樣的自主知識體系”“如何建構自主知識體系”。新聞學領域已建構起史、論、業(yè)務傳統(tǒng)三大分支知識體系，未來的主要挑戰(zhàn)，是如何盡快更新以適應現(xiàn)實和未來發(fā)展。

　　進入第二階段才是關鍵所在——在建構內容上真正落到實處。例如，在數(shù)字環(huán)境、智能環(huán)境下，新聞學的研究對象已經改變，新的問題體系、概念體系是什么？如何處理新舊知識體系之間的關系？如何構建不同新聞學不同學科分支的知識體系……建構新時代的新聞學自主知識體系，需解決這些具體問題。

　　總而言之，自主知識體系的建構可簡單概括為“從中國經驗出發(fā)，創(chuàng)造出中國理論”，把中國的新聞經驗真正總結概括出來，中國的新聞理論才能真正誕生。(完)

　　受訪者簡介：

　　楊保軍，中國人民大學二級教授、博士生導師。教育部“長江學者獎勵計劃”特聘教授。中國人民大學學術委員會委員，新聞學院學術委員會主任。曾擔任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和建設工程重大課題、國家社科基金重大課題首席專家�！秶�際新聞界》副主編。出版學術專著《新聞事實論》《新聞價值論》《新聞觀念論》《新聞規(guī)律論》等十余部。發(fā)表學術論文300多篇，其中新聞傳播學領域“四大刊”論文60多篇。2024年初，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了400多萬字的當代中國新聞理論研究“10+1”(“新聞十論”新修版+當代中國新聞理論研究總論)。